欲承其冠,必承其重;欲谋其利,必受其害。
08 年金融危机爆发至今,美元在不少国家——尤其是新兴国家的外汇储备中占比不断缩水;而在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对俄制裁,更是让拥有大量美元储备的国家心慌不已,加速逃离。
在去美元化的同时,各国央行剁手黄金热情空前,今年更是达近 50 多年之最;而中国最近与沙特、巴西就绕开美元,采用人民币结算达成进展,加上与俄罗斯合作的深化,人民币似乎面临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崛起契机。
人民币有可能挑战所谓的“美元霸权”吗?世界货币地位是各国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当人民币坐上头号交椅,努力换来的一切都值吗?本文就来破除偏谬,从历史与逻辑出发,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货币”。
本文要点:
世界货币竞争现状
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前世今生
世界货币地位的特权与无奈
人民币的国际化之路
世界货币竞争现状
狭义的世界货币一般指美元,而广义的世界货币则包含多个头部货币。
哪些货币使用广泛,哪些就是世界货币。但在使用广泛的界定上,我们可以有若干个不同的角度。
其中一个角度可以是在世界外汇储备中的占比。根据 IMF 的统计,美元在外汇储备中占比 6 成,欧元 3 成,它俩一骑绝尘,算是没有争议的世界货币。
另一个角度是国际贸易、国际支付中的占比。国际支付主要通过 SWIFT 进行。其中,美元占比 5 成,欧元 3 成,依然是最突出的世界货币。根据 SWIFT 公布的数据,我们还可以看到,美元支付遍布全球;欧元还是集中在欧洲;人民币国际往来很少,集中在蒙古、中东一带。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外汇交易量等角度来评估,不过结论都差不离——美元第一,欧元第二,其他货币差距较大。
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前世今生
美元并不是生来就是世界货币,它的崛起有 3 个关键时间节点,分别是一战、二战和 70 年代。
美元的全球主导货币地位起源于 20 世纪初,当时美国在一战后崛起为经济强国。经济的发展,是美元崛起根本基石。
一战结束后,大家心里都还有些忿忿不平,于是二战揭开帷幕。
在二战快结束的 1944 年,来自 44 个国家的代表在美国 New Hampshire 的布雷顿森林召开会议,建立新的国际货币体系;目标是创建一个稳定的全球金融环境,防止竞争性贬值和战间时期困扰经济的不稳定。布雷顿森林体系一直持续到 1971 年,它将汇率固定在美元上,美元又与黄金挂钩。这一安排巩固了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并促进了战后国家经济的重建,特别是在欧洲。
至于为什么各国将货币通过美元,来间接和黄金挂钩,而不直接和黄金挂钩,是因为到二战结束,世界黄金储备的 70% 都到了美国,这就是教科书上所谓的“战争财”;其他国家没啥黄金储备,自然不能直接挂钩。话说回来,虽然是间接挂钩,但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各国的法币依然是有“真金白银”含量的,这一事实在 70 年代被当时的美国总统尼克松打破。
1971年,尼克松暂停了美元兑换黄金的可兑换性,实际上结束了布雷顿森林体系,因为此后再也没恢复兑换。这一决定被称为“尼克松冲击”(Nixon Shock)。尼克松此举,是出于对金本位可持续性和美国贸易逆差不断增加的担忧。当时美国大肆挥霍,从他国进口,美元不断流出到各国手上。各国看这势头,担心美国这家伙以后要不行,纷纷找美国兑换黄金。眼看美国的黄金储备就要被掏空,尼克松当机立断,切断了美元和黄金之间的兑换关系(早在 30 年代罗斯福就切断了美国民众拿美元兑换黄金的渠道),从此布雷顿森林体系宣告解体,世界转向浮动汇率制度,美元仍然是主要的储备货币,因为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元价值的相对稳定。
美元不再与黄金挂钩,那不成了废纸一张吗?为了应对这个问题,美国与石油输出国(OPEC)达成协议,提供军事保护,换取石油的美元计价权。大家得进口石油吧,那就需要美元。这标志着石油美元(Petrodollar)的诞生。
世界货币地位的特权与无奈
美元追求世界货币地位,自然是因为这一地位让美国享有特权;但到后期,特权背后的无奈,也逐渐显现出来。
世界货币带来的特权
美元作为全球货币,对美国有 3 个好处。
首先,最直接的,美元在国际贸易交易中的主导地位意味着总部设在美国的公司可以进行业务,而无需进行货币兑换,从而降低交易成本,提高效率。这种优势也延伸到美国消费者,他们可以购买进口商品,而无需支付货币转换的附加成本。
其次,国际贸易需求越旺盛,意味着对美元的需求就越强,这种强需求也传导到美国国债等美元资产上(为了保值增值),这使得美国政府能以相对较低的利率借款,以低廉的债务成本,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和社会计划。即便债台高筑,世界对美元的信心依然让美国政府能继续举债下去。说简单点,美国可以无成本印钞,来换取他国商品,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权。(当然,长期不可持续。)
最后,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地位为美国提供了相当数量的政治力量。持有大量美元储备的国家更可能在政治上与美国保持一致,因为它们有维护美元的稳定和强势的利益。这种影响可以在国际组织中看到,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都主要由美国资助和控制。反过来讲,如果某国不听话,分分钟可以被制裁,比如冻结美元资产。
世界货币背后的无奈
美元的地位也给美国带来了无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特里芬困境”(Triffin Dilemma),即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国家必须保持大量贸易逆差,以提供全球市场流动性,而这可能导致债务累积和潜在的长期经济不稳定。
换句话说,因为大家都要用美元,所以离岸市场上的美元(Eurodollar)要足够多;但美元只能由美联储创造并流出美国,所以美国必须要大把大把花钱,买别国的商品,这样离岸市场上才有足够多的美元,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才能维持。反之,如果美国不乱买,其他国家手里的美元太少了,就不可能将美元作为交换媒介,这样一来美元就不可能成为被广泛使用的世界货币。
为了维护世界货币地位,美国政策有意识向逆差倾斜,让美国经济和社会付出了代价。
第 1 个代价是,大量进口导致美国曾经辉煌的制造业不断萎缩,制造业就业岗位减少。美国民众认为这一现象是中国“倾销”造成的,要向中国征收反倾销税,并且出现排华情绪。这其实是民众被错误引导了,毕竟只有双方都愿意,都认为自己没吃亏,贸易才会发生;“倾销”的一方需要补贴,这本来就不划算,除非是抱着两败俱伤的目的才可能发生。所以,制造业萎缩,本质上是维持世界货币地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 2 个代价是,美元通过贸易逆差,留到海外;海外的美元要保值增值,自然要投资,这么大的投资需求只有美国本土能承接得住,于是美元像回力镖一样,又回到美国;这样一去一回,美国买了他国的消费品,用完就没了,而他国买了美国的成长性资产,不断增值。结果是,美国在经济层面上,再次被“掏空”。
第 3 个代价是,美国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之间会相互干扰,增加波动。比如,国内信贷过热,要加个息降降温,但他国可能经济还没热身,遇到美国加息,自己手上的美元债务更难还了;反过来,离岸美元数量膨胀,也会导致主要以美元计价的资产(如石油、天然气)价格上涨,推动国内通货膨胀。
综合以上 3 点,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巧妙的动态结构——占据世界货币王座的货币,会被市场的力量推下王座。换句话说,只要美国肯放弃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以上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如果硬要维持,那就只能接收相应的代价。
人民币的国际化之路
近几十年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促使中国政府在全球金融体系中寻求更突出的地位。认识到美国因美元地位而享有的优势,中国开始推动人民币国际化。这一努力的关键里程碑包括中国在 2001 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2015 年成立亚投行开搞“一带一路”,以及 2016 年人民币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特别提款权篮子。近期也是动作不断,包括推动人民币跨境结算,以及与他国筹划不与美元挂钩的货币形态。
人民币国际化将对中国和全球经济产生重大影响。
对中国而言,一种更广泛接受的货币可以减少其对美元的依赖,提供更大的稳定性和对其自身经济的控制;此外,更强的人民币可以促进国内消费,帮助调整中国现有的出口驱动型经济模式。
对全球经济而言,人民币作为储备货币的崛起可能导致更多元化和稳定的金融体系,减少世界对美元的依赖,缓解美国面对的“特里芬困境”,同时提升中国在国际金融体系和贸易协议中的影响力。
不过,从现状而言,人民币要挑战美元霸权,显然还不可能。美元霸权稳固的原因在于网络效应,即使用的人越多,美元就越有用。要推动人民币结算,首先要解决网络效应冷启动的问题。拿俄罗斯为例,中国出口俄罗斯,俄罗斯拿人民币买中国商品,这人民币从哪儿来;其次,俄罗斯手头有富余的人民币,可以在哪儿花。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和中国之间落地的路径还很单一,基本上是中国借给俄罗斯人民币,俄罗斯拿人民币请中国来兴建工程项目,最终拿工程项目开采的自然资源来偿还。
而就人民币的特殊状况而言,中国政府是否可以接受更自由的外汇流动,放松对人民币汇率的干预,或许是比解决冷启动问题更早需要考虑的抉择。
而且更根本的问题是,中国是否有必要争取世界货币地位。以美国为鉴,权衡利弊,或许追求多元化、自主性,不求在世界货币地位上争个高下,才是最理性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