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w me the incentive, and I'll show you the outcome.
— Charlie Munger
房价里有一半是地价。
但价格都是由供需决定的。地价、房价这么高,只要大家不买,价格自然也涨不起来。为什么大家肯“砸锅卖铁”为高房价买单?整个游戏的幕后庄家是谁?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拿捏你的?这次我们就来展开聊透。
本文要点:
地价为什么这么高
购房者怎么就成了冤大头
央行放水与反身性的推波助澜
反思问题到底出在哪
地价为什么这么高
地价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高的。
以北京的地价为例,很容易看出,地价的上涨有一个过程。
这么多年,涨这么多,由来是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藏在 1990 年代中后期的几个事件里。
房地产的市场化是地价上涨的条件。
《漫长的季节》里,王响一家子和厂里同事们都是住一起的,原因是在那个年代,房子是不能交易的,职工基本是靠单位福利分房,以免费或极低的价格拿到的房子。在这种统一分房的机制下,土地自然都没有市场和价格一说。
但统一分房,一刀切,不见得能分得合理,而且其中也会有不少的猫腻。尤其等到后面大家有钱了,购买力上来了,想改善住房条件,再靠单位建房、分房,就很难满足升级的诉求了。所以后面就有了职工集资建房,花钱买断福利分房等新的玩法。总的趋势是房子逐渐市场化,咱们把以前的隐形福利明算帐,变成补贴发给职工,职工再拿补贴和自己的钱,去市场上买自己想要和买得起的房子。
分税制、公有制改革和国有银行的商业化,是地价上涨的诱因。
我们一个一个看。
分税制改革,讲的是中央和地方政府在税收分配上的政策调整。在改革之前,中央政府拿到的税收只有两成左右,很穷,严重束缚了手脚。而且地方在税收之间的差距很大,富的富死,穷的穷死。这样不好,所以就要改革。怎么改?中央拿更多,地方少拿点。改完之后中央和地方基本上是税收对半分。这样一来,中央有钱可以办大事了,而且不同地方之间可以由中央拨款来匀一匀,实现财富再分配,不至于那么悬殊。
地方拿的税收少了,本身也没问题。但钱少了,干的活儿还是一样多,这就太狗了。那地方政府拿什么来弥补这部分亏空呢?国企和乡镇企业。
没错,滴滴刚出来那会儿,很多地方抵制,原因就是滴滴的竞争给传统出租车公司带来了威胁,而这些出租车公司很多都是国有或集体经营的,滴滴“打小孩”没看见人家“地方政府父母”站在身后呢。这放在现在可能是特例,但时光倒流二三十年,这种地方政府参与企业经营的现象则完全是普遍现象。
本来这些企业为政府带来很大一部分收入的,但 90 年代发生了一个什么事呢?就是产能过剩。过去十几二十年靠政府手动调控经济,投资很容易扎堆,一扎堆产能就过剩,过剩东西卖不出去就得玩完。以前增长势头好,欣欣向荣;现在一过剩,企业内部的很多低效的毛病也都暴露出来了。
面对这一形势,公有制企业改革,在 92 年开始搞市场化。换句话说就是,政府放手,让“孩子”们到市场上去自由发展,竞争竞争。虽然市场化让资源配置更有效了,但地方政府可失去了这些“心头肉”。而且,以往都是护着“孩子”,让银行这些“亲戚们”帮忙偏袒、照顾他们,可银行也开始强调商业化了,意思是得自负盈亏,不能按以往那种玩法了。
总而言之,地方政府的生计可不能完全指望这些走出去的“孩子”了。那靠谁?靠自己,卖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主家最不缺的就是地了。大家市场化,要建工厂,就要用地,要用地就要从地方政府手里买——而且还只能买使用权。那地方政府卖多少呢?这全由政府说了算。经济发展势头猛,用地需求上升,但每年卖的地少,人造稀缺,这价格不就上来了么?靠这么一手,地方政府就把分税制改革的税收窟窿给填上了。前后相抵,看起来就像不曾改革过。
如果地方政府只是靠卖地补贴点家用,也无可厚非,毕竟公共事业是需要花钱的。但是,过度限制供给就好比囤积居奇,操纵市场,这就不对了。
更气人的是,地价不是全部都这么高,这里面还有花花肠子。
在中国,不同用途的土地有不同的供应量,因而也有各自的市场,其中就包括工业用地、商业用地和住宅用地市场。建工厂的地和开发区都属于工业用地,建商场的地属于商业用地,建商品房的地属于住宅用地。
我们说的地价高,主要是指商住用地地价高。高到什么程度呢,总体上,商业用地的价格是工业用地的 10 倍,而住宅用地的价格是工业用地的 20 倍。比如看看北京和东部城市的情况:
这是什么概念?同样一块地,你用来建厂房,建商场和建商品房,要付的地价有天壤之别。比如买 1000 万的房子,其中有 500 万用来买地,如果按工业用地算,买地只需要 25 万,足足省掉 475 万。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住房需求旺盛,偏偏每年的增量供给只占三成,而工业用地大概占五成。
工业用地这么便宜,自然就有了玩狡猾的动机。买地囤地不建设,甚至指望之后地收走转作他用从中捞一笔,导致工业用地利用不到位,白瞎了这良心地价。
先别急着撒气,让我们客观冷静地往下深挖一层。
羊毛出在猪身上
地方政府给工业用地开这么低的价,究竟是图啥?
在中国,土地归国家和集体所有,个人和企业只能拥有土地的使用权。虽然看着像是政府坐在金矿上挣钱,但其实工业用地的配套基础设施(比如道路、水电网络)都是需要政府掏钱的,所以卖地也是有成本的。除了基础设施建设等相关成本之外,有的土地还需要征收,比如拆迁,这就需要额外掏钱,合理补偿拆迁户(至于怎么算合理,“学问”就大了)。总而言之,政府卖地的成本很低,但不是 0。
按这个思路算一笔账的话,工业用地使用权出让的价格基本接近成本价,甚至还可能低于成本价。所以地方政府是做公益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和薄利多销一样,地方政府通过低价出让工业用地招商引资,吸引制造业企业来安家。这些企业安顿之后,税收可就得交给地方政府了。政府打的是个长期算盘。
但你说地方政府间竞相吸引就好了,不至于亏本卖地吧,这不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便宜都让制造业企业给占了吗?
这也是无奈之举。这是因为中国的制造业主要以中低端为主,技术含量不高,不需要像高端制造业那样,需要什么产业的聚集效应。换句话说,在哪制造不是制造,哪里地价便宜、税收减免就去哪儿。所以各地政府为了互相竞争,争抢制造业企业,不得不极限降价,变相给它们补贴。
不过先别急着可怜地方政府,因为地方政府在工业用地上亏的钱,可都在商住用地上加倍赚回来了,等于是个人和(地理依赖强的)服务业给了企业补贴,顺便给政府缴纳了隐形税。
从市场自由选择的角度看,商住用地要价高,个人和服务业可以用脚投票,去别处呀。实则不然。
和制造业企业相反,个人和服务业的地域选择空间不大。举个例子,你如果在某头部券商或互联网大厂工作,为了这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你大概率会选择在附近居住,尤其是组建家庭之后。制造业的员工也是一样,为了薪资选择某个企业,后面只要居住成本能忍,大概率也会住在附近。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员工在同一区域定居后,服务业也随之扎根下来。
所以即便商住用地价格开高点,地方政府也有恃无恐,不信你会走。换句话说,政府只要把企业给私下拉拢搞定了,人和服务业基本等于送的,全凭地方政府收割。
从市场的角度看,其实也合理。企业落地后以后还要贡献几十年税收呢;而个人和服务业,尤其是个人,买房子基本是一锤子买卖,那地方政府不抓紧多捞点。
如果之后加征房产税就另说了,不过房产税离落地还远着呢,毕竟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很多家庭的财产货币化率不高,即身价都在房子上,地方政府收房地产税大家未必马上掏得出来。而且加征房产税会导致一部分房多多的人卖房,想多买几套的人也不买了,打击房价进而打击卖地收入。所以,这是个长期过程。
小结一下:地方政府为了财政收入最大化,低价卖地吸引企业,然后对企业吸引来的个人,以及个人吸引来的配套的服务业高价卖地。假定人口结构短期不变,需求不变,供给侧住宅用地供给人为压制,进而推升地价,使得房地产开发商买地成本高,房价自然就高。
PS. 看到一张图,总结很到位,也一并附上,供读者们参考。
供求关系是价格的决定因素,但不是价格要素的全部。流动性也对房价有重要影响。
央行放水与反身性的推波助澜
在央行基本可以随便“印钱”的时代,价格只是一个相对单位。
什么意思?如果明天醒来,所有人的账户和所有商品、资产的价格后面都加个零,除了心理度量上需要适应下,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但在实际运作中,央行很少,也不能这么均匀地“发钱”,更多的是通过一层一层的机构往下漫,上层装满了,下层才有钱。这就是所谓的 Cantillon Effect,讲的是离国王越近,发钱时占的实惠越多,所谓“官字上下两个口,先要喂饱上面一个口,才能再去喂下面一个口”。例如人民银行“发钱”主要通过存款准备金率、利率和逆回购渠道,谁主要参与这些渠道呢——商业银行。等商业银行钱多了,商业银行把钱给谁,就决定了钱往哪儿流动,就决定了哪块资产的价格可能会上涨。等钱流到普通民众手上的时候,影响已经被削弱了。
那关键问题就在于,银行的钱往哪边流。这个问题送分。头部银行都是公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钱自然往地方政府和国企流。一方面的原因是一家亲和暗戳戳的政策引导,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手里有地,作为抵押,放起贷款来银行也放心——这种放心来自于人为限制土地供给带来的不断飙升的地价。
地方政府拿了钱,再用于招商引资,一边补贴企业落户,另一边大赚商住用地的钱。企业落户,人才引进,服务业扩张,商住用地需求增加,涨价,反过来又能让地方政府以土地为抵押,贷到更多的钱。
这种自我促进的趋势,就是 Soros 特别钟爱的反身性效应。反身性理论讲的是,自我促进的飞轮会导致市场严重偏离合理水平。
这个飞轮不仅会带动商住地价本身上涨,还会带着房价一起飞奔,因为地价是房价的最大构成部分。更热闹的是,如我们在《疯狂的流动性》中聊到的,房子这种天生能玩高杠杆的具备金融属性的资产,尤其适合吸收多余的流动性,吹泡沫。房价一直涨,于是就更有了“买房保值”“房子是刚需,早晚要买都一样”等甚嚣尘上的叙事。虽然买房才能成家是一种社会文化,而且你看意大利等国家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但这不是无脑冲的理由。不过市场一旦进入非理性状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此一来,低工业用地价格吸引制造业企业们落户,企业落户吸引来人,创造住房需求,住宅用地人造稀缺导致其地价升,地价升导致房价升,房价升导致更多人和企业冲进市场,房价继续蹭蹭蹭。
反身性这种飞轮效应如同过山车,上去刺激,下来也同样惊心动魄。过山车的拐点在哪呢?在没有制造业可以吸引的时候。什么时候制造业吸引都吸引不来了呢?制造业自身都难保的时候。什么时候制造业自身难保?对工业制成品需求减少的时候。
我们在《为什么努力工作的你依然贫穷》中,绝大部分篇幅都在强调中国居民消费不起来。也正是如此,国内制造业的大部分需求来自于出口和政府基建投资。政府基建投资早用过气了,而出口在 08 年金融危机后就已经大受打击,好不容易靠持续放水才维持制造业残喘至今,疫情后全球经济都过苦日子,出口更是彻底跑不动了。所以,接下来制造业不得不直面掉头向下的命运了。制造业不行,那也给地方带不来人了;人不来,住房需求就得垮,房价就得垮,倒逼住宅用地的地价垮。
之所以现在看起来没这么吓人,多少是因为有政策支撑,比如通过暗戳戳的行政手段,限制房地产市场的流动性,要求你网上卖房挂的价格不能低于某个价格,即便这个价格没人买。要卖怎么办?“地上市场”的价格被扭曲了,于是大家纷纷转向“地下市场”,私下卖。价格管制这种早已证明无效的政策,只能是缓兵之计。人不要也无法和市场力量作对。
除了控制房子供给,还能人为增加房子需求。一个悄悄的转变是,同一个片区的拆迁,最早可能还就地还建,后面就逐渐改成货币化补贴,给你钱自己去买。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消化了多余的新房,帮助房企解套,尽管这种解套对维持地方政府想要的高住宅地价也未必有效,因为房企解套之后,看市场这么惨淡,谁还会再去为地方政府人为制造的高地价买单盖新楼呢?
当然,网上还能看到一些其他的乱象。比如,某小区内一业主急售房,挂低价,被其他业主包围威胁。其他业主认为,如果这个业主的房子一成交,将拉低整个小区的房价,即便很多业主未必会卖房。像这些现象,都是过山车掉头阶段的乱想,反映的是过去二十年的习惯性思维逐渐被现实打破。
问题到底出在哪
回到故事的开头。
90 年代,引入市场化,就是为了让整个水塘搅动起来,让企业动起来。只有优胜劣汰,落后的企业让位先进的企业,有效的资源才能得到更充分的利用。那么市场化落地了吗?落地了,但又没完全落地。能源、金融、通信甚至烟草仍是赤裸裸的垄断,垄断就意味着低效,意味着虽然把市场请到家里来做客,手却牢牢把着门,这不让进,那也不让进。
但这和地价乃至房价关联并不直接,而且也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在能源、金融、通信、烟草之上,还有更大的垄断上,这一垄断就是政府——政府引入市场,但自身没有市场化,没有竞争。
政府没有竞争,意味着资源一样得不到充分利用,意味着很多税收被浪费;意味着地方政府经常既是裁判又是运动员,参与到市场中,靠手里的权力攫取资源;还意味着政府不是服务型政府,而更像是以营利为目的的机构。资源攫取了很多,花起来也是大手大脚,用来投讲故事的项目和扩大自己队伍的规模,造成虚胖的体质,表皮之下全是脂肪。这种垄断不破,激励机制就是扭曲的,和更广大群体的利益就是不一致的。多少财政收入才够折腾呢?或许永远不够。
这也是为什么,区块链作为去中心化社会“OS”中的重要组成部件,有理由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参与,即便这个圈子里良莠不齐,甚至绝大多数都是杂草,即便这个圈子里过去破灭过那么多 Hype,眼下还有很多 Hype 在进行。集权和垄断超过一定的程度,效率就会不升反降;去中心化作为另一极,是制衡垄断,创造改变的希望。即便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实验可能都注定会失败,但只要少数能成功,就值当了。
政府引入市场,但自身没有市场化,没有竞争, 但回头来看,每个地方政府为了各自的GDP,也是在做各种竞争,就拿改革开放初期的招商引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